——楔子样板可见书

       三十多年了,玉如姨母仍旧住在那老地方,一眼看上去已很颓败了。那是一个萧瑟的冬天下午,日影淡淡,永巷寂寂,我正打算按着门牌找过去,抬起眼来,陡然地远远望见,一个白发皑皑的人头,在一个二楼的窗前张望,不必再仔细辨认了,这一定是我幼年昵称好爹的玉如姨母,她接到了预告,正倚窗等候我这个少小离家,现在也已繁霜两鬓的甥儿哩,眼眶里的酸泪,不由自主地顺两颊流了下来。

       航空旅行的时差,将日夜倒了过来,耳朵里有姨母喃喃的语声,眼皮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但我并没有睡熟,觉得一条毯子盖上身来时,我就睁开倦眼,她爱怜地拍拍我的膝盖;

        「你归你养神,我归我讲话。」
        「你问那些勋章,乱糟糟不知搅在那里去了,你姨爹如活着,也一定不会在乎那些镀金牌子的,我所以也就没有摆在心上了,不过现在提起来,倒起码应该把名称、国度记下来,让子孙晓得一下。」
        「记不记得那些国度?」
        「记不齐了,好像美国、英国、法国都有的。」
        「是呀,我来弔孝时看见有一大盘,放在遣容前面。」
        「这些不要去说他了,我看过你交大友声上写的文章,你姨爹自小喜欢你,你应当花一点功夫,把他一生的事,拣紧要关目上的记点下来,至少让你的表弟妹和他们的子孙,有一个存录,知道他们的父、祖是怎样的一个人。」

龚继成先生行述

       当工程师是一项费劲大而酬报未必甚厚的行业。但在本世纪上半期的中国,凡是成绩好而有才气的青年,十之八九要进大学工科,而社会风尚,也一致鼓励,要是谁家的子弟考进了工程科系,父母引为自豪,亲友齐声赞许,齐辈一致钦羡,大有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之慨。现在回顾起来,恍然领悟出这风气的历史背景。中国满清末页的失政到民国初年的内战,这一段时期,大体上以先后两次中日战争为始终,甲午之战和八年抗战。在那半个世纪中,中国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外力凌侮,作为中国国民,尤其是知识份子,都有了切身的屈辱感,愤懑感,反应到对自己要学的,学成后要做的,已不是承平时代一般所追求的名、利、权势这种目标;而是投身去达成一个时代的使命,要在科技上迎头赶上别人,让自己的国家和张牙舞爪的列强,有公平竞争的机会,这种意念的强弱,随人而异,大多数人,这是一种迷蒙的,下意识的愿望;直觉地认为这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学,该做的事,难以多少个人成就感;甚至直截了当的追随社会潮流,不得不然;但在少数杰出之士,工程是一种武器,当工程师是投入一个战斗,磨顶放踵,鞠躬尽瘁,不要说名、利、权势等视为尘土,就是生命也未必放在心上。现在我为文追溯的龚继成先生,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抗战的最后两年中,龚先生任滇缅公路局局长、兼中印公路工程处处长、兼中印油管工程处处长、兼军事委员会所属工程委员会总工程师、兼呈贡单竹、白士驿、简阳等军用机场工程处处长。于日本投降后的两个月以脑溢血死于任上,享年仅四十五岁。我现在以虔诚的敬意,列举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中一身所兼领的职衔,绝不是借此褒荣他——以我所知的龚先生,对这些是完全不屑一顾的,我不过藉以说明一个事实,龚先生确确实实是做死的,忙死的,我相信任何人都会同意,这是巨人尺度的任务,以血肉之躯一肩承担。尤其是这四大工程,和当时的军事枢机,国家命脉,息息相关,犹如古代立下军令状一般,许进不许退,许成不许败,而且一下子立了四条军令状,可以想见精神上的压力,体力的透支,都超出了极限以外,像一根太紧的弓弦,如何能不崩溃?不过我也确信龚先生死而不怨,死而无憾,他为他的国家,献出了生命,为他的母校,作了有力的人证;为他的家族,留下荣誉;为他的后人,立下楷模,他达成了时代赋予他的使命。虽存世仅匆匆四十五年,他的功业,不论在历史上有无记载,也自于默默中千古不朽了。
       龚先生是我的姨夫,龚夫人季玉如女士是先母的堂妹,我从襁褓中起,就得到玉如姨母的宠爱,她于归龚氏,我大概是五、六岁,已稍懂人事,在外婆家人们的口中,听到这位季家新女婿是唐山大学毕业的,从讲话人的神态,隐隐约约的觉得这唐山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地方。
       早期,姨夫在杭州铁路做事,我家在镇江、上海、无锡等地住,姨夫间中来探望一下,在我的印象中,这位姨夫嗓门宏亮,衣着落拓,一顶呢帽,在手里揉来捏去,皱的不成样子,脚上的皮鞋,前后跟都磨白了,小孩子家,天真烂漫,暗暗为从小亲昵的姨母报不平,有一次,我偷偷地问母亲:
        「龚家姨爹是不是很穷?」
        「你怎么知道姨爹穷」
        「怎么他的帽子皮鞋都是破的?」
        「小人家子勿要瞎说,姨爹已经做了总段长了。」
        「总段长是不是交关大?」
        「当然交关大,侬大起来做到总段长,姆妈就蛮开心了。」
       自此之后,我就渐渐明白,做大事体的人,并不一定要像我做银行的父亲,永远是衣冠楚楚的。年龄一年一年大起来,对姨夫的作风,从懂得而敬重了,而同时,对他也有些怕起来,因为这位磊落不羁的姨夫,直爽得使人吃不消,每次到我家来,一定当着我父母之面盘问我的功课,过得去就没有什么,稍微差一点就会现开销:
        「兰荪,你说你大起来也要进唐山交大,不用功那能进得去?」
那时我的面红耳赤,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每次听说姨爹要来,就要自我盘算一下,这次过不过的了这关,逐渐体会出一个道理来,受奖还是受责,其实操诸我自己,光担心是没有用的。
       到我进初中,有好几年不见姨夫的影踪,从大人口中,听说他被铁道部派去跟瑞典籍的地质学家斯文赫定勘探蒙古新疆一带的地区,这件事的实在性质及目的如何,我所知不详,仅从姨夫事后的口述及旁人的传说,他们曾迷失在沙漠里,杀了马喝马血济急待援,也曾被盛世才监禁起来,险些送了性命,这是一段惊险艰苦的经历,那时他才三十三、四岁的英年,诚如孟子所说: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想这段历练,对他一生行谊中澹泊自甘,坚忍不拔的性格,有密切的关系。
       新疆回来后,他的工作从调到陇海铁路西段,再调勘测陕西宝鸡到四川成都的路线,工作地区,一步一步向西南移,与国家被侵,退保西南的势态,不谋而合,造成他以后的风云际会,1937年抗战爆发,政府不久就内迁汉口,龚先生被调任全国铁路运输工务处副处长,并在交通部技术厅负责新路设计。日军沿江进逼,政府再迁重庆,龚先生就调去国家的后门,担任滇缅铁路局第二总段段长去了。
       这段时期中,龚先生在两个特点上出了名,一是不怕苦,二是不怕难,这种气质,好像很平凡,做工程上职务的人,多少会带上点,不过在龚先生身上,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强毅,与他彗星经天似的一生及事功,有不能分拆的关系。我可以用几个例子来描绘它:他勘测宝鸡成都线,要越过秦岭,崇山峻岭,陡坡深谷。时值隆冬,山上气候常在摄氏零下十二、三度左右,他率领了一批测量人员,索性搭了茅蓬常住在山上工作,终于选定了穿越秦岭的比较路线,为以后宝成铁路的先导。另一次,他在陇海西段的渭水上造一条桥,必须在来年的洪水期前做好桥基。一经钻探,发现河床纯为砂砾卵石的积层,坚硬密实,桩木难入。龚先生现找参考资料,自造了一架水力喷射机,以高压水力冲开卵石积层,顺利将基桩打入。他就职滇缅铁路,当地人烟稀少,物资缺乏,他力主就地取材,没有水泥,就烧了红土,和了石灰代替;没有枕木,就地伐林自制,在他的辖境里,就有七座隧道、五座高架桥是利用这种土材料造成的。
       他这种苦干、硬干、快干的作风,到了抗战后期,在本国及盟军的军政领袖中受到激赏。现在五十五岁以上的人,大多会记得,抗战到了那阶段,沿海的口岸,全被日本人占据了,大后方已成为事实上的内陆国家,对外交通,只剩缅甸一条线。从仰光经瓦城、腊戌,进入国界迤边而东,经昆明、贵阳而达战时首都重庆,这条路兜了一个大弧形,而且是惟一的通道。在战略上不得不防范未然,于是政府决定从滇西的祥云,造一条路北达西康的西昌和已有的西昌乐山公路衔接,从后面进入四川,这任务就落在龚先生肩上,而龚先生也展现了异乎寻常的才华和毅力,五个月之中,在崇山峻岭中造成了三百公里长的西祥公路。那时昆明有一个话题:龚继成造路,从动土到通车,一天平均两公里。当然,那时军情紧急,国家命脉所紧,动员的路工成千成万;但在当年简陋的工具设备,极复杂的地形的情况中,这就成为轰动一时的奇迹,龚先生以此受到交通部通电表扬,从此,龚先生成为赶工的名家。重要的,紧急的任务,一件接一件交到他手上,他在六十三天中造好呈贡军用机场的两公里长的跑道及十二座飞机库,抢修滇缅公路时,以十八个昼夜修复跨越怒江的悬索桥。政府嘉奖龚先生的功绩将原名「惠人桥」明令改名为「继成桥」。
       在那时期的前后,我听到好几位追随龚先生工作的校友说:美国的罗斯福总统在致东南亚盟军统帅蒋介石委员长的私函中,特别提及并推荐龚先生,称誉他是中国第一流的工程师。这个文件,在政府汗牛充栋的档案中,当然已难于追寻了,但当时圈内人言之凿凿。我在一个机会中曾问起姨父,他淡淡地一笑:“这种事体有哈要紧”。我就没有敢再追间下去。事实上,以他辉煌的壮志和事功比较之下,这种插曲确是无关宏旨的了。
       1942年。日军占领缅甸,将我国最后一条的对外通路截断。那时龚先生是滇缅铁路西段工程处处长。从那时起,到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为止的三年中,中国从挣扎图存,最黯淡的低潮,一步一步反败为胜,配合了盟军将侵略军逼回去。龚先生身居要冲,就大忙特忙起来。跟随了反攻的节奏,有几桩大工程要齐头并进的,一是大后方通往缅印的交通线,该修的修,该造的造,抢修惠通桥就是其中的高峰。二是铺设从印度阿萨密到云南的输油管,龚先生负责国境内的东段。三是反攻所急需的军用机场,于是在同一时期,兼了那么多的职务,真正地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八个字。
       龚先生一生谦逊和易,和他勇猛无前的任事精神成强烈的对照。在我的记忆中,他只有过一次豪语:
        「我手下有上千个工程师」
       那一段时间,交大土木系的毕业生有了个大储藏库,没有别处去或不想别处去的,只要去向龚局长报到,龚先生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只有我自己,几几乎碰了钉子,抗战胜利了,我从翻译官退役下来,一时没有去路,就去看姨父,他听了我的来意,就摇摇头。
        「我看你还是不要跟我的好。」
        这句话使我当场一呆,接着他点出了关节所在。
        「你是我的姨甥,又是我的寄儿子,这种关系就是你不讲人家也会晓得的,我要你做到在别人的眼里,这两重关系一丝一毫都不剩,有难的苦的你当先,有好的甜的你轮最后,排头吃起来比别人加倍,你自问能熬得住吗? 」
        「我相信能做得到。」
        「和你的爹娘我也要讲在前头的,你是个独子,不要为了带你上路反把好亲戚弄得不开心了。」
        「爹爹姆妈绝对不会的。」
        「话讲在前头总是好。现在政府已内定给我一条路做,你去答应了汤先生先到善后救济总署的芷江分站去暂时做几个月,等一切停当了我会通知你。」
       这是我和龚先生最后一次的谈话,也是最后一次的见面,也是我最后一次得到他的训诲,「不以私害公」这五个字,鞭策了我一生。